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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向民、海鹏坐在七分厂陈旧的马路牙子上看宁夏总队的救援队做一个叫废墟救援的科目,青海总队所有的科目设置都很真实,这个科目是要使用机械打开一个救生通道,然后把被困在废墟中的人拯救出来。比这个科目更真实的是阻挡通道的水泥墙板至少有
凿岩机每一次冲击,在水泥板上只留下一个白点。海鹏说,这个科目应该先用冲击钻打几个点,不然凿岩机站不住。这个通道,至少要用四个小时才可能打开,然后回头问我,东子,你说呢?
我说,废墟救援就不应该用凿岩机,因为这个东西是采用共振和冲击的原理破碎水泥面的,产生的震动太大,倒塌所形成的废墟事实上只保持着微弱的平衡,这种震动很容易打破平衡,造成再次倒塌。如果有一台500的开孔器或者线锯,分分种就可以打开一个救人通道。而且很安全,但是这些装备,在我们的消防装备名录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我们130多种消防装备中,至少60%是很少用或者根本用不上东西。而且越是用不上的东西价格越高。
向民说,就是,前几年配的战斗服洗衣机、烘干机那么贵,都当废品在院子里堆着,几乎没有中队用,装备这些东西也许最初的出发点是为基层服务,但是高高在上的标准制定者,根本不明白基层需要什么,为商家提供了所谓科研成果推广,获取高额利益的机会,其间或许还有一些其它因素。我们很多装备,不是战斗需要的,而是企业需要钱而推出的,只要打上“消防”的牌子,市面上10元钱的东西,我们可能要花百元招标采购。比如,降温背心,真可笑的产品,脑子热,才会产生晕厥,身体热会大量出汗来保持平衡,况且战斗员全身装备十几公斤,再背几个蓝冰块,为此消耗的大于降温的作用,更可笑的是只要领导说好,学院
我说,这些东西不是没有用,而是用的概率太低,虽然说,我们宁可有备无用,也不能有用无备,但是使用率低的装备,该用的时候一定是坏的。普通消防队根本不是专业队,只能算游击队,啥都能干,啥也干不好那类。
我看着表,一个小时过去了,水泥板上终于打开了拳头大的一个洞,露出细细的钢筋网格。而在我们背后,有一个队正在进行一个叫孤岛救援的科目,科目很简单,原七分厂办公楼一侧距离
射绳枪打出的引绳划成一条白线瞬间穿过锅炉房顶,有风,偏了,引绳没有落在五十平方的屋顶,飘向了左侧,然后,我们看站在窗口的战斗员开始收绳,计算击发角度、风速、风向,十五分钟后,射绳枪再次划成一条白线穿过锅炉房顶,没风,又偏了,引绳没有落在屋顶,飘向了右侧。然后,战斗员重新收绳。海鹏站起来吼,才
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人的因素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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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白天阳光炎炎,夜晚冷风嗖嗖。高原反应让我们这些从平原来的人夜里很难入眠,裹在睡袋中太热,露出胳膊太冷。空气中含氧量不足,据说,北京来的指挥官晚上在搭建的医疗帐中吸氧。
我们这些西北人还好,只要不是剧烈运动,基本没什么反应。
向民和海鹏都在高原工作多年,有经验,在随行的背包里装着一壶酒,我们几个人在营帐里围成一圈,野外便携桌上胡乱的放着袋装食品,几个纸杯中倒满了酒,向民说,这是天佑德青稞酒的原浆,烧的很,老鼠喝一口,都敢找猫决斗。
老何是东北人,曾经在新加坡民防学院参加过专业救援培训,作为导调员曾参加过川滇演练、上合演练、东北演练、西北演练,在全国性的救援技术培训班当过教员,在灭火救援一线干了27年。
一杯酒下肚,老何开始他的演讲,老何说:就战训(消防部队特指从事灭火救援作战指挥与训练工作的干部)工作而言,消防部队基本都在扯犊子,战训干部青黄不接,严重断档!不愿干和干不了现象普遍存在,究其原因,个人认为有以下几点:一是战训干部一潭死水,只要干了这个活,想离开太难。二是升迁困难,战训人的升迁模式基本是中队长、参谋、战训科长、副参谋长、特勤大队大队长,到此基本政治生涯结束了。三是战训干部有荣誉,但没有荣誉感,十年战训一身功,干的是最苦、最累、最险的活,但是最让人不待见。四是与政、后、防其它部门干部对比,心理落差太大。五是大部分干部干不了,每年的毕业生到中队安心工作的不多,再加上这些年消防干部都快成子弟兵了,重要岗位、一线城市的新生干部,基本是关系户,部队生长干部能干,但多不会被重用。末了,老何没忘加一句,以上是个人观点!
我问,老何,你经历这么丰富,技术这么好,全国也算拔尖的战训业务干部,怎么连个支队级参谋长都混不上,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个参谋的角色。
老何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没有经济基础,没有上层建筑,不愿做和珅!我的领导是负责领导吃饭的管理科长位子上提起来的。
短暂的沉默,我们端起杯,相互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无声。人情社会真正亏待的不是情商低的人,而是那些灵魂不会下跪的人。
打破沉默的是向民,向民大吼,猫-在-哪-里?
大家大笑,然后向民说,东,你觉得咱们消防改革会是什么样?网上天天喊的职业化,你觉得可能吗?如果职业化了,有人愿意向老何这样哪里危险哪里冲吗?
我说,职业化是必然的,中国在快速发展,改革的方向是向比中国强的国家看齐,以至超越,中国虽然是第二大经济体,但是,我们的国防、民防实力与发达国家比是有差距的,我们今后的改革方向可能会综合美国、俄罗斯消防特点,形成一种更合适于中国国情的救灾体系。脱离军队体系是必然的,因为我们现行的消防体制,已不能适应中国的快速发展。消防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经验科学,我们年青的消防员一次次用血和泪为军旗添彩,同时也暴露出我们以往救灾工作的不务实、不扎实、职责不清、调动混乱、各自为战的问题。转制成公安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转公安就不叫改革,叫复古,公安在救灾体系中所能发挥的力量是有限的。现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从公安分离出来,那是必然的,但是有可能着警察式的服装。
汶川大地震,很多人觉得充分彰显了中国消防的风采,但是,我觉得汶川地震充分暴露了我国救援体系的漏洞,也许从那时起,从顶层设计上,消防职业化已引起了国家相关部委的关注,从国家层面上,决策者考虑的是大救援的体系,不是哪个救援团队的利益。这个世界,有哪个国家地震会死那么多人,会调那么多类救援力量,而且响应如此之慢,调动如此之乱,连总理都得摔电话。有哪个国家灾难现场会彩旗飘飘,口号震天,标语雷人,我们是救灾去了,还是抢镜头去了,所以融合多种救援力量,统一指挥调动,成立一个大救援的部门,肯定是下一步的改革方向。
这几年的救灾实践已为消防改革打好了基础。消防部队不是完成了使命,而是承担不起大国崛起后公共安全、生命至上的历史使命。
至于,今后的职业化,会不会有人像老何那样冲锋,我觉得这个不是问题,人都是有侥幸心理的,任何消防员都不会认为一场火灾会凶多吉少。
我们目前消防部队已呈现出“官不如兵”的现象,一线中队官兵的热血在支撑着我们这支部队的尊严。我们一些老士官,在中队一干十几年,经验丰富,勇气不减,而我们指挥员,因为受兵役建制的限制,从大学毕业到干到副营也就五、六年时间就得调整出中队,经验有限。
国外消防员可以干到55岁,所以这种兵役建制已明显不适合现代消防,肯定会改。职业化后,经验丰富,更会得心应手,发达国家消防基本都是职业化,也没听说,火灾现场不敢进,不愿进的事呀,反而消防在国外是一个受人推崇的职业。难道职业化后中国消防员都是一群胆小鬼了,这是不可能的,中国人自古就有英雄情节,越是关键时期,这种情节绽放的越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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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说,事实上,这些年,每年都有消防员由于经验不足在救援现场牺牲,成为烈士。如果严格标准,很多只能算因公牺牲,其本质也许是责任事故,我们本着亡者为大的心态,拔高事迹,其目的,一是弘扬精神,二是模糊真相,三是推卸责任。
海鹏说,真相,即使被揭开,不见得就美好,换做是我,我宁愿被美化,被神化,被高大上。
向民说,东子,如果宣传干事有你这种看问题稳、准、狠的能力和文字水平,先进典型材料就不是现在这种千篇一律了,其实大家想看到的是,既能忠实于事实,也不削弱事迹感染力,还不影响部队声誉和烈士地位的文章,但现在形成了惯性,为了拔高事迹故意扭曲事实,喜欢往上靠,多数人意识不到做的事终有一天会变成模糊历史的一页。
我说,各级官员习惯了把丧事当喜事办。至少我们多数人不知道真相。造神运动古来有之,可对于小人物来说,追求真相可能是极残忍的,如果把事实赤裸裸地呈现,警示意义多大不好评估,对烈士父母来说,太痛苦。当然,把一起事故神奇转化成英雄事迹,也是领导的水平,大家都愿意自我催眠。
1959年4月,毛主席在《在给生产队长的一封信》中说:“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爱讲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总是吃亏。应当说,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
北京来的指挥官说,我们这次西部拉动,形式大于内容,然后挎着那台德国产的高档相机,四处照相。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们身边有些讲假话的同事总是占便宜,不光能帮自己,还能帮亲戚朋友,从不吃亏。
演练的内容,各省总队训练基地都可以完成,拉动六个省的地震救援队来高原只是一个形式,真实的目的是宣传,宣传到位,指挥官的顶戴花翎才可能添彩。数架不停升起的无人机只带着摄像头为宣传服务,各省的宣传员在不停的刷微博,刷微信。
宣传处长给我说,东子,你以专家的角度写几篇文章,谈谈这次拉动的重要意义。我说,首长,这种高大上的文章咱不会写,但这次拉动,我回去后会写的。我们每一次拉动需要总结的不应该是经验,而是教训。
我们的拉动层次太低,意义不大。
宁夏来的救援队是重型队,在距演练点
现代化的救援,要考虑的是立体投送兵员和装备。北京的指挥官应该考虑的是将装备装入投送箱,使用直升机第一时间到现场,而不是用拉拉车、推推车翻山越岭。这事实上就是现役消防集结能力的短板。中国的国家实力,飞机投送根本不是事。各自为政,单打独斗的救援方式,随着改革一定会变成历史故事。
我们的标准太多,但似乎标准是一本本参考书,并不是制度。
我们的特种车高大上,没有按军标去生产,所以如果用列车运输,钻不了山洞。这些根本性的数据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标准中。大机关里的京官,没有几个进过火场,但谈起救援头头是道。也没有几个呆过部队,但说起训练口惹悬河。
“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在我们这支部队本末倒置,北京机关的参谋从中尉副连升至大校副师,可能只需要在某省首府支队挂一年副职就可以了。而从一线出来的战训干部,绝大多数到副团就没有提升机会。这些经验丰富的一线指挥员,很年轻就会被淘汰出局。而在北京的大机关,随便一个业务处室的处长都可以去省总队当一任正师职的主官。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聊天的结果是,我们这支队部队,脱下军装,退出现役,转为职员,不会超过三年,因为消防部队的领导层出现了太多官僚。连内部开个调度会都要请求部领导批示,当我们这支部队高层“发于卒伍”的陈将军被粥永糠之流排斥之后,这支部队的业务开始不走正道,变的偏右偏左。灭火偏右,过于保守,平常工作中心是防事故、保平安、练为考、瞎折腾,防火偏左,过于激进,结果是权力很大、责任很大、诱惑很大、口碑很差。也正是这一右一左,左右了消防人员在百姓中的形象,消防是兵役体制,不同于警察,绝大多数官兵两地分居,长期的5+2,白加黑,动辄取消探亲休假,召回外出人员,通报、检查、评比、填报表、造数据,这种官本位的作法浑浊了部队的风气,官兵一方面留恋军装,一方面看不到希望,申请退役退伍的官兵逐年增加。
那天,喝高兴的向民和海鹏唱着那首名歌,搂着脖子晃悠着睡觉去了,沉寂的高原上,响起了低沉的干吼。“老鼠怕猫,那是谣传,壮起鼠胆,把猫打翻,千古偏见,一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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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演练结束,青海总队安排参演的官兵去原子城纪念馆,海拔最高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有一组情景雕塑被命名为“信箱”。1962年,在基地建设期间,集中于北京攻克原子弹理论的科研人员先期到达金银滩草原。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各自接到调遣命令,先后来到221厂工作,由于严格的保密制度,相互不知道对方去了哪里,只能靠书信联系,而信件从青海到北京转一圈后又回到金银滩。直到原子弹、氢弹爆炸,两人在生活区公共浴室偶遇,悲喜交加,原来他俩工作的车间仅仅相隔百米。
中国今日的辉煌,是一代先辈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换来的,人民军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下江山,中国已成为大国角逐重要的一极,维护着今日的世界和平,所以军装,给我们带来了职业的荣誉和尊严。
分别,我问向民,如果有一天让你脱下军装,你会流泪吗?
向民说,不会,我们已完成了使命。
本文作者:李东,转载自微信号:明哥说消防。